美的四重境——从程抱一《美的五次沉思》透析美的四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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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可欣

西南科技大学 文学与艺术学院

摘要

《美的五次深思》,是著名作家、法兰西学院首位亚裔院士程抱一的美学著作。他根据在巴黎的生活经历,自己独特的生命感悟,以一种跨越东西方的视野,结合中国千年的艺术传统和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的艺术、美学理论,谈论美的境界。本文将从四个维度透析美的四重境界,感悟程抱一先生的中西美学精神。


关键词

美的四重境,程抱一,中西美学精神

正文


【美之伊始——生命个体的独特性】

程抱一在《美的五次沉思》中提到,“独特性把每个生命转化成不可替代的个别在场,亦即现时存在。这现时存在就像花成树一样,它一旦入世就不可制止地极力趋向饱满绽放。那饱满绽放正是美的定义本身。”《美的五次沉思》第几页,下同)生命个体的独特性,即独立意识是美的可能和开始,“宏观宇宙的运行,依靠的是‘天道’。”它是一种独立于儒家伦理道德的审美意向,曹操的《春江花月夜》,之中“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开启了中国诗歌史上宇宙意识之先声。张若虚所写《春江花月夜》被称为孤篇压全唐之作,其最重要的在于它开启了与道德人伦无关的审美意向,将人从群体之中解放出来,把人作为一个置身于宏大宇宙的独立个体去探讨,阐述了人与自然千丝万缕的联系。

首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从平面和空间分别大,广至海边,高至天际,何处春江无月明,与之相似的诗句有“千江有水千江月”,世界上每条江,每个角落都会被月光泽及,宇宙有其自身运转的规律,在人的社会规则秩序之外,有一个更大的天道,从此,后代的诗人开始认识到,宇宙客观规律是不随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安吉鲁斯·西莱索斯二行诗玫瑰无由开了花,因为它开了花;它就那样自身无忧,也不图被见。一朵完全绽放的玫瑰的缘由,在它完全绽放的那一刻正好与生命存在本身趋向完美相吻合,趋向美的欲求就浸透在美之中,美不再需要有理由自证。这样的诗歌在中国的唐代也同样出现过,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王维《辛夷坞》这两首诗歌表达的意思是同样的,花朵之所以会绽放,并不是为了给人欣赏,而是在绽放的过程中,享受追求美,成为美的快乐。

白居易的《长恨歌》也体现出这种对美的沉迷与追寻,他感动于在繁文缛节之中,帝王和贵妃之间忘我的爱情,唐玄宗对美的沉迷,使他忘记了自己君王的身份,“御宇多年求不得”,“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正如程抱一的美学观点:“真正的美并不仅仅存在于被认定为美的事物中,它几乎首先在于向美的欲求和冲动中。”

 

【美吸引美,美增加美,美提升美】

“美是一个生命存在的内心的辉煌和与宇宙相遇的结果。”圣·奥古斯丁如是说。以目光之美为例,目光之美不仅仅来自生命存在的心灵深处冒出的光亮,还来自外部某种照亮它的光亮。

“三元论”来理解,冲虚是气流动生发的场所,阴、阳、冲虚之气贯穿其中,冲虚之气调和阴阳二气,使双方产生有利的互相变化。建立在“气”基础上的宇宙观带来了领会生命运动的三种结果。

其一,是生命从无到有,运动每时每刻的不期而至。其二,是生命运动的关联性:生命运动是在一个持续交换和互相交错的网络中进行的:简单来说,就是每个生命都与周围的生命相连,其三,“道”是一切,然而完全不是盲目的重复,在道的行进中,冲虚之气截取了阴阳之精华,将精华融入到(双方)相互的变化之中,这变化对双方皆有益。

而在这样的冲虚观之下,我们发现了与之各自对应的美学观点:

其一是美并非预谋或者既定,它的形成与到来总是一种不期而至的显现,其二是美是一种交错,是在眼前的美与攫取美的目光之间的相遇。

例如,“庐山云雾”这种美是自然天成的,既神秘又“莫测高深”,庐山以其云雾著称。它引发了公元四世纪的大诗人陶渊明千古流传的佳句,这两句诗体现出了中国人洞察美的方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Je cueille les chrysanthèmes près des haies de l'Est Voici que,  insouciant,je perçois le mont du Sud.

程抱一的法语翻译当中,法语译文只能表达出字面意思而不能表达出汉语当中“见”的双关义,如果按照看见来理解,就失去了原本想表达的不期而遇之美。即傍晚时分诗人东篱采菊,不经意地抬头,雾隐时见山之美,他看到了南山的行为正好与南山从云雾中显现在他眼前同时巧合地发生。我听过一个很浪漫的句子“林深时见鹿,海蓝时见鲸,雾隐时见星,梦醒时见你。”一般我们会把它理解为见到,但如果理解成显现,会有更美的意境。和见面相比,“见”的意思更多了我们与周围事物的有机联系,即“和谐”之美,正如悠然见南山一样,诗人不是焦急窥探着某个即逝瞬间以拍下山影照片的观光客,而是与山相遇置身于美景中的被期待的对话者。

而与环境对话,在唐初的《春江花月夜》也有写道,“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除了希望相思之意化作波纹带到爱人面前,还有另外一种理解就是思念之情随着雁与鱼的记忆保留在了历史的山水间,诗人在这里没有把鱼和燕作为表情达意的介质或者是信物,而是作为平等的生命体,将自己置身宇宙自然之中,与生命环境平等地对话。这便达到了我们所说的真美的本质是至高的和谐。

这种和谐是指现实存在的美与其周围深入沟通,以促进分享和一致,最终激发出善意的光亮。再进一步讲,这种和谐之美,不仅在于诗人看见了南山,而是南山与诗人的相遇,如果说诗人在看它,那么它也在看诗人。

例如赛尚从圣维克多山上感觉并看到这种从元初就来赴夕阳光辉约会的“地势起伏”,夕晖下,每块石头、每株植物都以一种家乡语言和他交谈,每当此时他就感动的落泪。其实夕阳之美,美的并不仅仅只是一道简单的光芒,就它本身而言,它并不是美,而是这道美丽的光使受它照耀的事物都分外灿烂。

在《春江花月夜》中也体现了这一点,只不过不是夕阳之美,是月光之美。“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不知有多少人乘着夜色寻找回家的路,寻找生命之归宿,而又有多少人能找到归宿呢?由此,美学第三个观点便浮出水面了:

如果相遇比较深入的话,从相遇中就会产生另外的东西,那么它是一种透露,一种变容。程抱一在书中这样说:“夕阳景象超越了有机地组成他的所有元素,每一个元素都在场景中变了容,这还只是最初的相遇。而主体即时捕捉到美景的目光,在另一层面会引发记忆相遇。”在记忆的持续中,当主体的现实目光与美相遇时,主体的现时目光连接上了过去所有的目光,它也能够与其他创作者们的目光相连,也就是美吸引美,美增加美,美提升美。

而不同主体对用同一美好事物的欣赏,便是人类文化共通性。也是立身万有之东,打破文化藩篱,革除文化偏见,不同文明之间对话的基石。

中国文化传统主要是封建制度下受儒佛道三家哲学思想影响的传统,而西方文化传统实际上是古希腊、古罗马神话,基督教文化和“文艺复兴”思潮的传统,这两种思想文化传统背景的影响导致了他们中西方思想范式有极大的差异,在西方的思想范式下,强调主客体的分离和二元对立;而在中国的思想范式下倾向于“中庸”,并走向三元式的交互沟通,中国传统思想与西方结构主义思想的交互使程抱一发现,作为中国诗歌语言的载体,汉字所呈现的“象形性”,与西方语言呈现的“符号性”有很大契合之处。

正如他所言,“诗歌语言承担着中国思想的基础轮系,再现了典型的“符号秩序”,正是在中心思想交融汇通的过程中,程抱一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诗歌语言观以及诗歌翻译观,所以他能将诗歌的审美转化为译诗的审美,成功再现了唐诗的形式之美,音律之美,意境之美。

在这种情况下,他提出的冲虚观就为文化之间对话与交融提供了可能性,所谓“冲虚”(Le vide median) ,就是调和阴阳二气使其生发出新质的事物,是为促使阴阳达到和谐所不可缺少的。依据这种思想,真正的超越,不是一元,也不是对立的二元,而是三元的。

他本人几乎在一首诗中照搬了这一句话“Embrassant Yin/Embrassant Yang/Frayant en nous la voie sfire”⑤(抱阴/抱阳/为 我们劈出真道)。

“冲虚”对打破文化藩篱具有重要启示,两种文化的对话之处,就是他心中的“道”,即法语的“voie”,道是中国人眼中的一种思想, 是法国人口中的方向和方法。道打破了世界组成体的隔绝, 促进了万物的交流和互动, 它是一条将一切都紧密相连的纽带, 更是一种存在,是万物的本质和起源。这正是程抱一先生对创造的定位,也就是创造者的使命。他正是这一使命的践行者。

《万有之东》深得唐诗“诗中有画”的真谛,从特定视角展示出程诗所蕴含的唐诗色彩;此外,该诗辑充满了诗人对“冲虚”“阴阳“元气”等诸多道家思想文化元素的思索,并力图由此探寻到超越中西文化的“第三元”,从而达到中西合璧的最高境界。被看作是中西方跨文化对话的具体例证。

 

【美之本质——至真】

在《美的五次沉思》中有这样一句话:“向往至真是向往一种本身能自我印证的东西,在生命秩序中,本身能自我印证的东西就是美。”

谈过语言、意境之美,再来说说美的第四境界,也是美的最高境界——灵魂之美:人性之美。

过去我常常在想这个问题,就是美与好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美的事物一定就是好的吗?在《美的五次沉思》中对于美和好的关系,是这样阐释的,好是美的真实品质,美使好升辉,但美的真实品质是至真,好在一段时间里常常被误解为天真的“和事佬”,但后来读了叶嘉莹学者《谈杜甫》一书,我对于美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她在书中这样说:“美,当然可以有不同类型的美,你可以有白云在天的美,也可以有大地在山的美;可是最重要的一定是真,真是一切美的基础。所要的是真,就可以不避“丑拙”,用非常现实的,没有诗意的文字把最真诚的面目不假雕饰地表现出来。如果你外表上造作得很美,本质上却没有一个充实的生命,就算再美丽也是一个假的玩偶。”

因此,只有至真,才能够追求真美。而人性本身的美是燃烧的精神之火。在《美的五次沉思》中,人性之美有两种体现:

其一是生命的奉献——“为了保持生命原则的完整,为了拯救其他生命时,这种奉献就放出了某种奇异的光彩。”例如儒家“杀身成仁”(仁即仁爱、仁慈),这让我想到了《沉默的真相》中年轻的大学生侯桂平,在他发现了苗高乡利用女学生进行权色交易时,他猜到举报可能会面临死亡威胁,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直面深渊的不归路。如果苗高香是他的坟冢,那么他便是在用人格掘墓。

其二,是那些即使经过身心摧残与生活重创,仍旧保留着一份发自内心的光亮,这点光亮就能让我们从那消瘦的,濒临绝望的脸上看到美的微光。

我想到了江阳,和他自杀前的那段录像。为了查明真相将坏人绳之以法,还侯贵平清白,他放弃了晋升的前途,线索被屡屡摧毁,被陷害入狱,罹患癌症,可即使如此,他依然要以生命燃灯,他以超越常人忍受极限的方式自尽引发轰动,只为了捍卫内心的公平正义,那一刻,他那瘦削绝望的脸上,透出的微光,是最美的。

这是一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斗,可所有的人从未放弃,当沉寂十年的真相浮出水面的时候,他们面对值不值给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答案,那就是在弥留之际有没有遗憾,而江阳也好,侯桂平也罢,他们向死而生,毫无遗憾。

当真相不在的时候,他们一直在,正是有了他们,我们的社会才能被正义主导。他们遁入地狱换来了更多人的光明。

花的开落是人生的具象和痕迹,他们的凋零,如同夕阳金畔下的一幅丽景,在生命最后,绽放生与死、爱与恨、蘸着自己伤口留下的淋漓鲜血,在一缕香花满径中,在清香拂来的湿润空气里,手写凤凰涅槃式的执念。

雅克·德·波旁·布塞以一句精辟的话将它概括了,“血肉的绽放,精神的姿影。”让血肉包含在绽放之中,精神包含在姿影里,以使得姿影能够支撑住支配血肉的生命原则。当花瓣掉落,混合于营养腐土中时,姿影不见却仍余香缭绕,犹如它们依然在散发其实质精华,或者说那是它们的一种变容,标示。

而他们的人性之美可以救赎世界,罗曼·加里曾说:“除了承担生命,直至牺牲生命本身的美学之外,我不相信还有另一种与人相称的伦理学。必须以美来赎回世界,以举动之美,无邪之美,自我牺牲之美完成理想之美来赎回世界。”

在命运与时代的激烈冲撞中,仍然可以看到有“虽九死其犹未悔”的价值追求,有以明丽的光芒照亮的人性角落,对美好的追求,对真与善的守护,对梦想的接力,无不回应着大时代的呼吸与脉动,涤荡着一个时代的良心。

我们处于一个争端迭起,文明冲突频仍的时代,很多人认为谈论文明对话交融不合时宜,是痴人说梦,我曾一度也怀疑过,在西方世界意识形态对立大行其道的今天,中国的优秀传统文化真的会被认可吗?

但读了程抱一《美的五次沉思》,我相信美能够吸引美,当我们传播的人不再以彼此征服为目的,而是以美好事物的分享为初衷,那么我们民族之美的英华,一定能够引发人类之情的共鸣。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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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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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法)程抱一(Francois Cheng)著;涂卫群译.中国诗画语言研究[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08.

[4]茅于美著 中西诗歌比较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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