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夫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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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的冬天,一场罕见的冻雪与狂风横扫了华中大地之后,不仅让田家母子三人深深地感受到自家这间小屋出奇的寒冷,而整个世界,整个天地间也犹如一个硕大的冰窟窿……
田家的丧事料理之后,村民们便渐渐地忘记了田甲离死后,那惨淡、悲凉的场面。然而,田甲离临终前那句令人深思、反省,且具有年代感的话音,却不时还在人们的脑海里回荡:满以为有了儿子就有子孙后代,那晓得两个三十多岁,身强力壮的儿子,连一个儿媳都没有,过夫嫂也娶不到……
死不瞑目,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哟!
过夫嫂,就是指丧偶或离异,且大概率可能改嫁的女人。
生活中,人们通常在背后称呼或指某某女人是“过夫嫂”,或者说那个女人是“过夫嫂”等等。虽说此言并没有故意贬低或者不尊重那些女人的意思,但多多少少也有几分别样的态度和神情。
不过,过夫嫂的命运,也因时代不同和个体差异而大不一样。
“田甲离这人真毒,真狠心,怎么可以无情地将刚满月的亲生女儿卖给一个走村串户的人。这女孩还是田甲离夫妇的第一胎,又不是到了养不活的时候。”
“毒!这人除了毒,还极端的自私。‘满以为有了儿子就有子孙后代……’光有了儿子就能有后?这种人不绝后,天理难容!”
“几十年前,以35元的价码,将刚满月的女儿卖给一个走村串户的棉絮加工师傅。后来女孩因为营养不良,还得了什么病,不久便夭折了。若因这事去评说田甲离是受了重男轻女,男尊女卑等封建思想的影响,无情地卖了亲生女。这显然是错误和不全面的,甚至是被那种表面的错误掩盖了深层的恶毒,是对人类生态平衡的破坏,是一种既害人,也害己的愚蠢行为!”
“这个人,这个田甲离,临死才晓得‘两个三十多岁,身强力壮的儿子,连一个儿媳都没有,过夫嫂也娶不到……’报应,报应,这就是报应!”
……
有人在议论,其实就是在笑话、数落,甚至是谴责田甲离当年以近乎于残酷的,没有人性的……卖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说起过夫嫂,就不得不说张家了,还有张家的儿媳杨春雨,他们是痛苦和不幸的。结婚不到一年,丈夫张磊就因为酒驾,发生车祸去世了。然而,张家的儿媳杨春雨又是幸运的,三十来岁的杨春雨,竟然成为了“炙手可热”的过夫嫂。未曾想,一向被人另眼看待,遭人冷遇几分的过夫嫂,近年来,却成为了“香饽饽”,成为了“抢手”,成为了“热门”。再也听不到这个过夫嫂,或者是那个过夫嫂生来就是个“克夫相”之类的闲言碎语了。
杨春雨,更没有人说她什么了。
田甲离死后,他的妻子刘三妹,一个五六十岁的母亲就更加要为两个三十多岁儿子的婚事操心了。听说邻近村的张磊因车祸去世,过夫嫂才三十来岁,与她家两个儿子的年纪都相当,模样也般配。于是就急不可耐地拜托人去说媒。谁料,竟然被杨春雨“婉拒”了:小女命不好,享不了他田家的福。
不久,便传出被杨春雨“婉拒”的原因:一是说媒人本来就不愿意去帮田家这个忙,去也是应付了事;二是众所周知的原因,说杨春雨根本就看不起田家,别说是两个儿子任她挑选一个,这种二选一很优惠吗?就是十挑一又能如何,她也不嫁田家。谁还不晓得,女人在田家人的眼里算什么?不就是他们田家的工具!三是说杨春雨早已有了自己心仪的男人。
其实,在田家村附近,甚至是在方圆十里八村,有像田甲离家庭这种情形的不是个例。如畈上的李屋村,一个不足四五十户人家的自然村,就有七八户家庭如同田甲离家庭这样。有两三个三十几,四十岁左右且身强力壮的男子汉,都找不到女朋友,超龄了却迟迟没有结婚。但是,产生这种状况的现实原因和思想根源,是否与田甲离相类似就很难说了。
有这些大龄剩男家庭的,人们称为“光棍家庭”或“剩男家庭”。
本来还有几分信心的田家,被杨春雨“婉拒”之后,刘三妹心里就更清楚了左邻右舍还是没有忘记田甲离当年卖掉亲生女的事,也更让她深深地体会到了人言可畏,还有那种不可抗拒的民间力量。可又有谁晓得她这个母亲心中苦痛!卖了女儿,是她这一生的痛,可她又如何扭得过田甲离。
田甲离,说是死不瞑目,可他还是两眼一闭,从那间寒冷的小屋里离开了这个世间。两个三十多岁儿子的婚姻,刘三妹,这个五六十的母便是一筹莫展了。
曾经被田家,被田甲离当作本钱的两个儿子,现如今却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大龄剩男”,变为了刘三妹的大心病,还背上了“光棍家庭”或“剩男家庭”的名号。
无奈之中,刘三妹的两个儿子先后告别了母亲,离开了田家村,去了千里之外的都市务工,去寻找属于他们自己的新生活。这个家,在田甲离死后似乎散了,破碎了。其实不然,一个,两个新的美好的小家庭,也许就在这“似乎散了,破碎了”之后,孕育着……
杨春雨,五官端正,齐肩短发,中等身材,枣红色的皮肤,一个典型的农村女人,是个劳作的好手。在其丈夫张磊去世,成为了过夫嫂之后,这个曾经埋头苦干,普普通通的女人,一夜之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头七”,“二七”,“三七”,……“七七”四十九天,她几乎没有出过张家大门,一直守在张磊的遗像前。
自从“婉拒”了田家的媒人之后,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先后还来过七八个媒人登门。有为了赵家来的,也有为了钱家来的,还有为了孙家来的……杨春雨除了开始的客套,“婉拒”之外,到后来就干脆不见了;再后来,就索性回了娘家。
过夫嫂,且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时,就当地情形而言,一般在两年左右就改嫁了。而杨春雨,在成了过夫嫂之后,这个看似普普通通的农村女性,被一次车祸,一场灾难彻底的改变了,将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此,便闭口不谈婚姻,也不说男婚女嫁之事。
两年之后,杨春雨与几位姐妹相约外出务工,来到了省城。
由于没有文化知识,也没有劳动技能,杨春雨只能与那些五大三粗男人在一起,在公司从事着体力劳动。而在老板、领班眼里,她比一般男人干活还出色,不仅眼疾手快,粗中有细,还从不偷懒耍滑。因此,她深得老板、领班和工友们的好评。于是,杨春雨便有了公司“好员工”,“好妹子”,“好大姐”的美誉;也有称她是“男人婆”,“女汉子”的。这些都是对杨春雨的肯定与赞赏。
一个秋天的上午,公司一切如常,领班正在车间指挥师傅吊装大型设备,杨春雨则在同一车间的另一侧从事她自己的劳作。早就习惯了这种劳作环境的她,聚精会神不张望,也成了杨春雨的习惯。
猛然间,杨春雨听到了一种极不正常的声响,便下意识地抬头往声响发出的方向望去:一台并没有参与吊装的航车正在快速地从领班的背面冲击而来……此刻的杨春雨,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险情深深地刺痛了,并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危险——!
几乎是她在发出“危险”声音的同时,杨春雨像是百米冲刺的运动员,更像是离弦的箭,与正在快速移动的行车抢时间,比速度。说时迟那时快,杨春雨就在那如同吃人怪兽的行车撞到领班头部前的几秒钟,用尽全力将领班推出了三米多远,而她却被行车撞倒了……
伴随着救护车急促而刺耳声音,杨春雨被推进了医院手术室。
一小时过去了,杨春雨还在手术室……公司老板、领班在焦急中等待着她的消息。
三小时过去了,杨春雨还在手术室……公司老板、领班,还有杨春雨的几个姐妹在焦急中等待着她消息。
五小时过去了,杨春雨还在手术室……政府相关领导、公司老板、领班,还有杨春雨的几个姐妹在焦急中等待着她消息。
……
手术室的门缓缓地推开了,躺在单架床上的杨春雨,被徐徐地推进了医院外科病房。
医生告诉在手术室门口等候多时的众人说,手术顺利,她没有生命危险了。相关领导、公司老板对医生客气了几句之后,便相继离开了医院。一场惊心动魄,与死神搏斗的抢救就此结束了。
领班老洪,虽然是捡回了一条命,可他还是心有余悸。他没有和公司老板,以及其他工友一同离开医院,而是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医院外科口门,上午那惊魂的一幕便浮现在眼前……
如果不是杨春雨她耳聪目明,健步如飞,眼疾手快,冒死将自己推出险境,那么现在躺在病床上的就是他了;甚至有可能被直接撞没了。因为领班十分清楚,杨春雨快速奔跑的方向,与行车移动的方向是相同的,是一致的,她被撞击的力就要小得多。如果行车直接撞击是站立不动的他自己,那么撞击力量就要大好几倍。伤情、伤势当然就要严重得多。再加上他自己的身材要高点,被撞击的面积也一定大,伤情也就更重了。
第二天,公司查看录像,分析事故原因时发现,竟然是行车电源开关失灵,自动开启并导致了行车快速移动。尤其是当公司老板、领班和工程师在录像中看到了杨春雨像短跑动动员,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刺时,所有的人都被她震撼了:如此奇女子,可遇不可求!
“张磊,你别跑,别跑了,别跑了,我追赶不上你……”护工告诉来医院看望杨春雨的公司老板和领班他们,说杨春雨昨天说话了。不过,她的眼睛并没有睁开,好像是在说梦话。
公司老板问,张磊是谁?在场没有人晓得。事后有杨春雨的姐妹告诉了公司老板和领班,说张磊是杨春雨的丈夫,在三四年前,因为车祸去世了。并说杨春雨还有位七十岁左右的老娘。
一连三四天,杨春雨都在昏睡之中,偶尔还听到她在说些什么,有时听得清楚,有时又听不明白。比如说“张磊……”,说“危险……”这些内容就很清楚。整个人像是在做梦,说的也像是梦话。
医生说,这是脑部受伤和麻醉后的反应,需要慢慢恢复。
既然杨春雨没有生命危险,公司老板便交待了,暂时不要告诉老人家杨春雨受伤的事,免得她老人家担心。并说具体的,等杨春雨清醒以后再说。
领班老洪,几乎是每天都要到医院来看看,大多数时间是早晨或傍晚时分,也有是休息日白天来的。每次来,他都送一束花,送得最多的是康乃馨和满天星;也有送兰花、水仙的;偶尔也送向日葵、月季花。他每次来都是倾下身子,轻轻地放下了花之后,就在病房门口静静地望着杨春雨,站上几分钟,最多十几分钟,差不多没有说话。只是偶尔问问护工,昨天的情况如何,病人说什么了吗?
护工不知道,这位送花人是什么身份,也不晓得他与病人杨春雨是什么关系,更不了解他为什么天天送花给她。其实,不仅是护工不了解这位男人为什么天天送花,就是领班老洪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天天送花是为了什么?但有一点领班老洪心里明白,若是有一天不来医院看看,不为她做点什么,比如送束花,端杯水,他就魂不守舍,他就心神不宁,他就寝食难安……
送花人不晓得天天这般送花是为什么,天天看着送花的护工也不知道,接受天天送花的病人杨春雨她知道吗?
其实,他们在心里都清楚。
时间过得也快,一晃五十多天过去了。杨春雨的身体恢复得比想象的还要也好,可以与医生,朋友进行简单的交流对话了,偶尔还可以靠在床头坐一会,或下地行走几步。领班老洪看到这些,心情宽慰了许多,心中暗喜,总算度过了这一劫。
入冬了,病房窗外的枊树枝、枫树叶,已没有了往日的俊俏。原本苗条的枊枝,因没有了绿色而枯萎;原本丰满的枫叶,也因没有了与残枝的牵手而堕落。然而,病房内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杨春雨的妈妈来了,从数百公里之外的老家来到省城。站在老人家旁边的就是同在公司务工的几位好姐妹。领班老洪,还有一位就是公司老板的司机邓师傅,他们则站在几位好姐妹的身后,整个病房都挤满了人。目睹了这画面,杨春雨似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紧紧握着老娘的双手。这个在公司被称为“女汉子”,“男人婆”的“好员工”,突然像个弱女子,她的眼泪如涌泉,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蹦出眼眶,滚落在她和母亲的手上。
众人散去之后,病房只有杨春雨和母亲二人。
母女俩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这次在病房相见,杨春雨心里晓得这是公司老板和领班的好意与安排,算是劫难之后的幸运重逢。杨春雨一定记得公司老板和领班他们的好。在这喜泣之余的时候,老人家不免又提起了杨春雨的婚姻。杨春雨还是一如既往,听而不答,言非所愿,任由母亲唠叨。
“……这些,这些花真好看,都是领班洪师傅送的?!”
母亲这一说,听上去好像是在问女儿,但更近似于肯定。着实让杨春雨倍感震惊与意外。
杨春雨的妈妈虽说年近七旬,也没有出过远门,但老人家毕竟生活在信息时代,有手机,有电视。也就不缺少对当今年轻人婚恋观、婚恋状况的了解。
“他们都说是你救了领班洪师傅,他自己更是这么说。他们都说,如果没有你那玩命的冲刺和一推掌,躺在病床上的,甚至是被直接撞没了的就上他了。孩子啊,你从小就心眼好,你救的,舍命救的是个好人呀,好人有好报。你为张磊守了六七年,也苦了六七年。忘记那些吧,妈妈老了,再也等不了,来日并不方长……”
杨春雨静静地听着,并竭力控制着哭泣声。然而,那如同决堤般的眼泪再也不在眼眶内转悠了,任性地奔流而出。这次,她不是听而不答,也不是言非所愿,更已无法一如既往了。
她清楚,那天完全是出于本能,现来想起来真是好后怕。
她晓得,五十多天来公司老板,老洪为她默默做了什么。
这一切,她的眼泪已告诉妈妈,哭泣也许让老洪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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