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乐唐诗之琴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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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乐唐诗 琴诗
正文
从隋到唐、乐界胡风盛行,具有深厚汉族人文底蕴的琴,在宫廷中未能受到足够的重视,多部乐中只有清商一部用到它。这其中主要原因,自然是隋、唐两朝强盛的国力和社会的繁荣始终吸引着周边睦邻不断来朝,中华文明远播域外,异国胡风也弥漫中土。为适应皇室贵族燕饮享乐的需要,在宫廷中建立起以多民族、多元化为特色的宏大音乐体制,燕乐因之盛极一时。在宫廷所吸纳的异域音乐中,诸如来自西戎的龟兹乐、康国乐、疏勒乐、安国乐、高昌乐以及属南蛮之乐的天竺乐、东夷之乐的高丽乐等,在其乐器编制中,均无琴之身影,据唐代《羯鼓录》所载:唐玄宗“酷不好琴,曾听琴,正弄未及毕,叱琴者出,曰:‘待诏出去!’”且下令“速召花奴,将羯鼓来,为我解秽!”[1]由此可知,琴在宫廷音乐的处境和地位。尽管如此,作为汉文化、汉古代文化涵养孕育的琴、琴声、琴艺,却未曾断绝,唐代诗人咏琴的诗作(虽然有诸多以“废琴”为题的诗咏,亦多所寄意)仍旧绵绵不断,甚或可以繁荣称之,据现代学者统计,全唐诗现存五万多首的规模,咏琴诗“约有一千六百首”,这的确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 [2]这些诗大都描写了琴在民间,在林泉,在隐士、佛、道之中的盛景。
琴声琴艺被宫廷冷落的过程亦多有诗记,例如张籍的《废琴词》:“古瑟在匣谁复识,玉柱颠倒朱丝黑。千年曲谱不分明,乐府无人传正声。秋虫暗穿尘作色,腹中不辨工人名,几时天下復古乐,此瑟还奏云门曲。”诗人对于琴瑟在当时的境遇显然不满意,被尘封、淹埋 古乐谁能“复识”,“正声”谁人能“传”,作者表示了自己幽怨甚或愤慨,现实中那种“玉柱颠倒”以致“朱丝黑”,流传千年的“曲谱”已“不分明”,琴体已被“秋虫暗穿”,尘土的颜色掩盖了琴体的本色,琴背制作工匠之“名”已分辨不清。诗人具有自己的文化信力——有朝一日古乐得“复”,该琴仍然可演奏古代的云门乐舞。
白居易则在相类诗题的诗歌创作中,将琴瑟被冷落的现实原委表述得清清爽爽,其《废琴》诗云:“绿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澹无味,不称今人情。玉徽光彩灭,朱弦尘上生。废弃来已久,遗响尚泠泠。不辞为君弹,纵弹人不听。何物使之然,羌笛与秦筝。”琴作为“太古声”,一直是我国最重要的乐器之一,尤为士大夫所倚重,东汉桓谭在《新论》中就说到琴的品性:“八音之中惟丝最密,而琴为之首。琴之声禁也,君子守以自禁也。大声不震譁而流漫,细声不湮灭而不闻。八音广博,琴德最优,古者圣贤玩琴以养心”。 [3]然而隋唐尤其是盛唐以来,由于最高统治者“酷不好琴”,是“胡风”炽热,反觉“古声淡无味”,颇不合时人的口味,“不称今人情”。张祜在其诗作《观宋州于使君家乐》十首中,依次歌咏了琵琶、筝、歌、笙、五弦、筚篥、笛、舞、箜篌、箫等,唯独不见琴瑟,并非诗人的遗忘,而是“于使君”的“家乐”中原本就没有。《旧唐书·音乐志二》讲:“自周隋以来,管弦杂曲将数百曲,多用西凉乐,鼓舞曲多用龟兹乐,其曲度皆时俗所知也。惟弹琴家犹传楚汉旧声,及《清调》、《瑟调》,蔡邕杂弄,非朝廷郊庙所用,故不载”。 [4]其实,唐乐之所以空前繁荣,正是汉族传统音乐和境内各民族音乐大融汇并积极吸纳外来音乐的结果,而琴的被淡漠,可能是因为琴音趋单调,古琴家多保守所致。唐代诗人常常用琴喻古代淳朴古风,籍以生发对世风时俗的感慨:“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刘长卿《听弹琴》)“所弹非新声,俗耳安肯听”(司马礼《弹琴》)“琴声若似琵琶声,卖与时人应已久”(赵抟《琴歌》),白居易觉得虽然“废琴”表面已失去了光彩,弦亦生尘,废弃已久,但弹起来,琴声依然浏亮悠然。然而即或为君弹了,人家也不听!是什么器乐导致了琴的尴尬,显然是“羌笛”与“秦筝”。这是仍旧籍琴事说人情,曲折表达了诗人政治上的失意之慨。
相对来说,白行简的《夫子鼓琴得其人》则表达了诗人另一种意味:
宣父穷玄奥,师襄授素琴。
稍殊流水引,全辨圣人心。
慕德声逾感,怀人意自深。
泠泠传妙手,摵摵振空林。
促调清风至,操弦白日沉。
曲终情不尽,千古仰知音。
这种意味在于,诗人充分利用了诗歌品行本质,面对天下滔滔的情势,最大限度地表达了自己的主观态度。诗中叙说孔老夫为了追索世间人事的“玄奥”,自己在音乐上的追求得到了琴师师襄。在弹奏的传习过程中,虽与“ 流水引”稍见不同,但从中可“全辨圣人心”,因“慕德”,琴“声”愈发具有感染力;倘或“怀人”,其“意自深”;清凉悠扬的琴声自是传自弹弄的“妙手”,瑟瑟琴声振荡着“空林”;“促调”如清风吹拂,“操弦”则“白日”西沉;曲子虽告弹毕,然而情感却绵绵不尽,向往景仰着“千古”“知音”。之于传统儒家的音乐崇尚,即时即地已成为一种美好的追忆,含蕴多重,教人寻味。
琴在唐不为皇家宫廷看重,在民间,在佛门道观仍拥有众多的知音,一些卓越的琴师出自佛、道两家。例如唐宪宗时期的颖师就是琴中圣手,许多诗人不仅听他弹琴,并以诗歌的形式记录了下来。韩愈《听颖师弹琴》是此中少见的名篇:
昵昵女儿语,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
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
颖师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如果从音韵的角度考量,韩愈不愧是个中行家,该诗起始当形容琴声幽细时,诗人用的是“闭口韵”(语、汝),当形容琴声昂扬、热烈时,又改换“开口韵”(昂、场、扬、凰),这就非常准确地传达出了音乐弹奏的感情,和琴曲之于欣赏者的印象。此诗既出,好评如潮:“韩文公《听颖师弹琴》诗,几为古今绝唱,前十句形容曲尽,是必为《广陵曲》而作,他曲不足以当。”[5]《辑注唐韩昌黎集》谓:“只起四句耳,可骇可愕。其变态百出如此。”[6]许彦周从其用韵称扬:“‘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此泛声也,谓轻非丝,重非木也。‘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泛声中寄指声也。‘跻攀分寸不可上’,吟绎声也。‘失势一落千丈强’,顺下声也。仆不晓琴,闻之善琴者云,此数声最难工”。 [7]《唐宋诗举要》“方扶南曰:按嵇康《琴赋》中已具此数声,其曰‘或怨(齇去皮在左边加女)而踌蹰’,非‘昵昵女儿语’乎?‘时劫掎以慷慨’,非‘勇士赴敌场’乎?‘忽飘摇以轻迈,若众葩敷荣曜春风’,非‘浮云柳絮无根蒂’乎?‘嘤若离鹍鸣清池,翼若游鸿翔曾崖’,又‘若鸾凤和鸣戏云中’,非‘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乎?‘参禅繁促,复叠攒仄,拊嗟累灒,间不容息’,非‘失势一落千丈强’乎?公非袭《琴赋》,而会心于琴理则有合也。吴曰:无端而来,无端而止,章法奇诡极矣(‘勇士’句下)。极顿挫抑扬之致,盖即以自喻其文章之妙也(‘失势一落’句下)。再顿一笔(‘颖乎’句下)。”[8]顿挫起伏,若冰若火,句句入衷,声声惊心,诗人被感动得“泪滂”“湿衣”,颖师啊,你确能弹确会弹,求您罢弹吧,我内衷一会儿似冰骤尔如火,不好承受如此强烈的艺术刺激!
注释:
[1] 参见 修海林 李吉提著《中国音乐的历史与审美》第98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6月版。
[2] 欧纯纯《唐代琴诗之风貌》 第一章,第4页,台湾文津出版社有限公司,2000年10月版。
[3] 蔡仲德 《中国音乐美学史资料注译》(上) 第386页,人民音乐出版社,2007年9月版。
[4] 刘昫等 《旧唐书》卷二十九,第1068页,中华书局,1975年5月版。
[5] 《攻媿集•谢文思许尚之石函<广陵散>谱》 见陈伯海《唐诗汇评》(中)第1694页,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5月版。
[6] 《辑注唐韩昌黎集》,同上,第1694页。
[7] 《许彦周诗话》,同上,第1694页。
[8] 《唐宋诗举要》,同上,第1695页。
【作者简介】王春明(1979.11-),女,汉族,籍贯:山东泰安,吉林大学文学博士,现任沈阳师范大学讲师
【基金项目】
2020年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L20BZW008)唐诗“绘声”考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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