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项目】

        2020年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L20BZW008）唐诗“绘声”考辨 

唐代涉乐诗，即所有与音乐有关涉的唐诗，其中包括当时乐器、器乐演奏、歌唱、歌舞等艺术，凡诉诸诗歌文本的，都该是本题目的研究对象。本论文拟从描摹、表现丝弦乐的诗作开篇，逐而进入管吹艺术的诗歌表现、击打乐的诗歌再现，直到肉声的徒歌、歌行等，全面展开唐代涉乐诗与音乐关系的研究，力求寻绎唐诗唐音的交互激发、交互影响所包蕴的艺术规律、艺术法则，以为当代文学艺术呈示借鑑。

通常认为，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即弦乐不如管乐，管乐不及人声打动人心更直接、更深切。在和丝弦乐有联系的唐诗中，触及到器乐演奏中，计有琴、琵琶、筝、阮咸、箜篌等，据《旧唐书•音乐志二》载，唐时已出现两种拉弦乐器，一种叫轧筝，有弹弦乐器筝发展演化而来，“以竹片润其端而轧之”，得名；另一种称奚琴，源自“弦鼗”类乐器，在两弦间以竹片拉奏，被视为胡琴的前身^[1]，至今在福建泉州的南音中还有使用。但这两种拉弦乐器，在唐代尚未见诗咏。

琴乃我国最古老的弹弦乐器其一。《说文》称“神农所作，洞越，练朱五弦，周时加二弦”。到汉代基本定型，魏晋以后形制已与现在大体相类。琴身为狭长的木质音箱，长三尺六寸。头部有七个调音轴，称为轸；琴面外侧有十三个圆形标志，曰徽，用以标明泛音和按音的位置，音域宽，音色变化丰富。嵇康尝谓：“众器之中，琴德最优”。 ^[2]琴在唐人的音乐生活亦占有相当的地位，在涵养性情，表达志趣方面颇为文人墨客所喜爱，唐诗描绘、记录琴声、琴趣、以琴会友、以琴传志的作品多有所见。

描写琴声，或记弹奏之妙，或写音色音韵之美，或喻即时现场之感染程度，

都是籍琴之酒来浇自己心中的块垒。例如李白《月夜听卢子顺弹琴》尾联说到：“钟期久已没，世上无知音”。 ^[3]诗人虽对琴曲中表现的高洁情操产生了共鸣，使他听到了《悲风》“调”，《寒松》“吟”，想象到卢子顺弹《白雪》的迅疾翻“乱”的“纤手”，和《绿水》所含蕴的“清虚心”，然而“卒章显志”，诗作所表现的是既慨叹琴师高超琴艺的无人知赏，更寄寓着诗人不遇于时的感慨。古老的中国之于琴声琴韵的寄寓寄托，可追溯至春秋时代的伯牙、钟子期，一个是鼓琴圣手，一个是善辩琴韵的知音，琴声有志，“志在高山”，“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洋洋兮若江河”。最初的琴声鉴赏故事里，包含了知音难遇和对乐曲高妙的由衷赞美与期盼。李白《月夜听卢子顺弹琴》一诗正是那种“高山流水”琴韵的诗歌承续。

唐代有许多鼓琴的妙手，更有诸多诗家知音，琴师高妙的技艺，幸有偌多诗人的诗意记录与传达，两者相得益彰，使千载以下的读者可通过诗传感受琴韵的曼妙，亦可通过诗的音乐形象展开多重的艺术想象。盛唐李颀可谓琴师琴曲的知音，其诗作《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4]包涵音乐与诗，弹奏与艺术传达，音乐欣赏与志趣表述等诸多考察题目：

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

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

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沉沉飞雪白。

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摵摵。

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窃听来妖精。

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

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

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

川为静其波，鸟亦罢其鸣。

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

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

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

长安城连东掖垣，凤凰池对青琐门。

高才脱略名与利，日夕望君抱琴至。

诗人不仅是琴师的知音，亦堪称操琴的行家里手，诗开篇即明确无误地认定《胡笳十八拍》乃蔡琰（字文姬）所作“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董大（名董庭兰，行大）琴弹“胡笳声”，即琴曲《胡笳十八拍》，郭沫若先生对《胡笳十八拍》作者归属从无疑义，非蔡文姬莫属，没有如此的遭际无如此之作，有如此才具方有如此巨制，这是“那象滚滚不尽的海涛，那象喷发着融岩的活火山，那是用整个的灵魂吐诉出来的绝叫。我是坚决相信那一定是蔡文姬作的，没有那种亲身经历的人，写不出那样的文字来……我觉得就是李太白也拟不出，他还没有那样的气魄，没有那样沉痛的经验。”^[5]在具有强烈情感色彩的文本琴曲之上，弹奏者施展了鼓琴艺术的般般技能技艺，再现了“泪沾边草”、“汉使断肠”的艺术感染力。“先拂商弦后角羽”，一开始（先拂）就展现出琴师不同凡响的弹奏技巧，稍谙琴艺的人就能知道，古琴七弦，配以七音，即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其中角音激烈，羽音悲凉，悲凉凄苦之音既出，连“四郊”的“秋叶”亦为之惊颤。“忽插入短句，诗亦有琴声转换之妙（‘董夫子’句下）”^[6]真可谓愈转愈深，愈转愈妙。

诗人称誉琴师高明境界与天地神明相通连，连“深山”的妖魅精灵都偷偷跑来倾听，“空山”的鸟儿亦为琴声所吸引散而复合，琴声直上云霄，“万里浮云阴且晴”，复入众生人寰，“嘶酸”紧喻“胡儿恋母”之声，又说到了蔡琰遭际本事。^[7]川不兴波，鸟亦罢鸣，正如周珽所云：“翻笳调收入琴自文姬始，故先状其曲之悲，而后叙董音律之妙，迟速应手，往旋有情。如下诸语无非摹写其通神明之处，盖酸楚哀恋之声能逐飞鸟，遏行云，灵感鬼神，悲动异国，所奏真足高绝古今。至变调促节若风吹林，雨堕瓦，泉洒木末，鹿走堂下，说出变态，陡起精采。殷璠所谓‘足可歔欷，震荡心神’者，非胸中另具一元化，安能有此幽远幻妙？”^[8]李颀写琴诗还有很多，其所寄寓、志在高远之作，其感人的艺术效果也令人难能忘怀：“ 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李颀《琴歌》）以“广陵客”赞誉师琴师，实即称颂饯别宴会的主人，这“请奏鸣琴”“有酒欢今夕”之“主人”，何尝不是“高山流水”的知音！

注释：

[1] 朱谦之 《中国音乐文学史》 第18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3月版。

[2] 刘昫等 《旧唐书•音乐志二》卷二十九，第1076页，中华书局，1975年5月版。

[3] 蔡仲德 《中国音乐美学史资料注译》（下） 第492页，人民音乐出版社，2007年9月版。

[4] 本论文所征引唐诗均本《全唐诗》，以中华书局《全唐诗》（二十五册）为依本，1979年8月版。

[5] 郭沫若 《谈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见郭沫若《蔡文姬》（五幕历史喜剧）附文其三，第68页，文物出版社，1959年4月版。

[6] 《唐贤三昧集笺注》 见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上）第393页，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5月版。

[7] 蔡琰《胡笳十八拍》之十、十三、十六、十八见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选注《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上册）第170—171页，中华书局，1978年2月版。

[8]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见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上） 第392页，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5月版。